唱京剧的“网红”

89年的青年戏曲演员王梦婷，长着一张神似演员范冰冰的脸。标准的瓜子脸型，秀挺的鼻子搭配一双杏仁眼，身材玲珑出挑，站在人群里，她总是被注意到的那一个。五官立体，仪态妩媚，又有少女的气质，她好像生来就适合吃演员这碗饭。

但她选择的却是很苦的一条路。

王梦婷从7岁开始练功，10岁正式进入中国戏曲学院附中学戏，17岁考入中国戏曲学院表演系，在毕业后又进入北京京剧院梅兰芳京剧团，正式成为一名京剧演员。

作为一个京剧演员，她的生活枯燥，“没什么值得展开说的”。二十年如一日的练功，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反复练习。每天起床，排练，学戏，一天结束再开始新的一天，重复之前的生活。一出戏排练完成，进行演出，结束后再排练下一出新的戏。

2017年开始，她尝试在抖音上发布一些关于传统戏曲与京剧的日常。她发在网络上的很多东西，包含的京剧元素是很浅的。但她希望，通过这些浅显但有趣、好看的短视频，能让很多原本对京剧抱有刻板印象的年轻人开始接触京剧，“我在抖音上传播的方式，并不是把京剧的位置放低了，我只是把门打得开一点，让大家都进来。”

比如京剧对于手势很讲究，她就以剪影的方式做出来，让观众能清晰又有趣地一次性看到几十种京剧手势：转眼珠是京剧演员的基本功，她就跟着抖音上的音乐节奏转动眼珠，看起来趣味十足，又让人领略了京剧演员的功底；京剧中旦角的鞋子有很多种，王梦婷向网友们科普时用上了和现代鞋子相似的比喻：这双是花旦的“通勤鞋”，这双为了模仿三寸金莲做成了踩高跷，这双其实底很厚，做成了“内增高”……

还有京剧里对于不同人的称呼、对于喜怒哀乐的表演方式、旦角走台步的方法和碎步的小跑……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喜欢京剧的年轻人并不多，年轻京剧演员也要熬成老艺术家才被大众熟知。而王梦婷因为京剧，在抖音上已经获得了90多万粉丝，抖音也已经成为国内最大的记录非遗的短视频平台。

在一个15秒钟的视频里，伴着节奏感极强的背景音乐，王梦婷先是展示了化戏妆用的一些用具和饰品，随着音乐变奏，本是便装的她瞬间“化好”了上台的妆容。这条视频在抖音上的点赞数和播放量与吴亦凡的新专辑短视频不相上下。

疫情期间，由于剧院演出全部停止，王梦婷在抖音上做起了戏曲直播，没想到收到的剧烈的反向。由此直播中，她从一个生活中素颜的自己开始，“化妆、梳头、扮行头，然后给大家表演了一段，一边表演，一边讲解”，她心血来潮的一次表演，同时在线有几千人观看，观众的人数相当于自己在线下的大剧院办了两次演出。

演出变少了，王梦婷疯狂排练，有时候学魔怔了，从早上学到夜里两三点。自己抠戏、找问题、学唱腔。发一些抖音倒成了她日常生活的调节。

年轻人，在抖音“看戏”

在抖音上，关于戏曲最火爆的人物是程派青衣张火丁。

2014年，息演4年后的张火丁复出，在长安戏院连唱两晚。一场唱《 梁祝 》，一场唱程派名作《 锁麟囊 》。开票第一天，《 锁麟囊 》卖光了，第二天，《 梁祝 》卖光，第三天，淘宝上出现高价黄牛票，680的位子炒到2200，很快也卖光了。再之后，她又去上海大剧院唱，又去纽约林肯中心唱。

在整体式微、喑哑的戏曲市场，张火丁就是一个流行的号召。央视戏曲频道主持人白燕升评价她是“京剧界的王菲”，因为她有着最大公约数的受众，凭借是表演的实力而不是热情的姿态赢得很多人的喜爱。

她演得好，这一点不只是京剧票友知道，更多的是一大批现代意义上的粉丝。懂戏的人爱她的戏，不懂戏的人爱她的其他。只要张火丁在台上，台下就座无虚席。

《游园惊梦》的导演杨凡曾特意从台北飞到北京看张火丁的演出，他记得当张火丁唱到《春秋亭》一折，几乎每一句唱词都被台下的喝彩声淹没。五次谢幕、两次返场，这是京剧吗？疯狂的观众看起来更像是在参加偶像歌手的演唱会。但是张火丁演得极少。复出之后，她也只是一年演出一两次。

但幸运的是，年轻的观众们有他们自己的对待传统戏曲的方式。最早的时候，在张火丁演出的现场，很多年轻人拿着手机拍照、录像，然后发布到社交网络上。杨凡说这种方式能让张火丁像吴亦凡一样，在社交网络被重放，完成二次传播。

在以前，京剧哪有这样的机会变得如此年轻？看不到张火丁演出的爱好者们，在抖音上发布她以前演出的片段，在#张火丁和她的相关话题下，播放量达到了2000多万。

区别于以往只能去往戏院看戏，抖音成了年轻人“看戏”的新阵地。更多爱好戏曲的年轻人，在视频中模仿、学习，用拍视频、发抖音的方式表达他们对传统戏曲的喜爱。

#谁说戏曲不抖音、#谁说京剧不抖音的话题已经有了26.3亿的播放量。在这些话题下，国家一级演员、黄梅戏表演艺术家吴琼、中国评剧院、青年黄梅戏演员范璇璇等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为这些抖音上的观众表演戏曲。通常，他们不分时间地点、也不需要装扮，随时就唱上一段。在演出的后台，装扮安排好了，顺便表演一个换装。

一场戏曲的文艺复兴

和王梦婷把抖音作为京剧的另一个舞台一样，许多传统戏曲的青年演员都在尝试着将自己所热爱的传统艺术在这个最多观众的地方展示出来。

跳脱出戏曲舞台上"一桌二椅"的布景，青年戏曲演员们把舞台搬到了网络上，一方小小的屏幕却装载着无限宽广的舞台。

沪剧演员徐祥制作了许多幽默诙谐的沪语视频，九个月的时间就收获了百万粉丝，让沪语走入了大众的视野，徐祥也借此传播了那些被遗忘了的文化故事；淮剧演员顾芯瑜在业余时间做着淮剧内容宣传的直播，被网友们评价为"因为她的直播才知道了什么是淮剧"；越剧演员王婉娜在抖音发布了日常服装和表演服的一键换装视频，播放量很快就突破了三百万。

很多观众质疑他们将传统演绎成了“网红”。但在这些演员看来，传统戏曲是他们最大的养分来源，而“网红”只是一种表现形式。“我不是一个隔着屏幕的网红,而是在舞台上能够接受观众检验的演员,”顾芯瑜说,线上是舞台的延伸,是推广地方剧种的试验田。

在传统艺术行业的生态环境中，长久以来，年轻从业者们待熬成“艺术家”，才有被广大观众熟知的可能，而王梦婷、徐祥这些年轻人通过“短视频”、“小剧场”这两样戏曲市场里的新名词，几年时间里，就成了在观众中颇有影响力的青年戏曲偶像，走出来一条前人未有、而不断被后人效仿的新路。

角儿是行业最高的追求，无论精神上还是艺术上，成角儿都是王梦婷的理想。但并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成角儿的。四大名旦鼎盛的时候，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他们是百花齐放的，大家都是争先恐后地往前走，大家出作品的同时也在进行作品的创新，戏曲才成为时代的象征。

但是王梦婷看来，在现代，京剧有点跟时代脱节了。时代的审美在往前发展，但京剧跟不上了。京剧的美很丰富，小到细节，大到整个艺术形式，凝练在一起，给人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美感。“形式应该再多元化一点。” 王梦婷觉得，传统的京剧可以用现代的题材去表现，碰撞出火花， 京剧是可以引领时代的。

2019年，王梦婷排练了一出失传的剧目《盘丝洞》，融入了很多她自己对京剧的思考。首先，这出戏是要遵循传统的。其中一场戏里，蜘蛛精想劝唐僧娶自己，这个环节就要表现跟时代结合的东西。王梦婷表演的时候，以抖音风靡一时的歌曲《芒种》为背景音乐，跳了一出“女团舞”。

传统视角下的京剧爱好者，会提出质疑，“这是在作妖吗？”但王梦婷想，“我扮演的就是一个妖精，在这样一个环节里，是没有错误的。”

甚至很多刚上小学的戏迷，专程从外地赶过来看这一出戏，看完之后才觉得，原来京剧也可以这么有意思。也是因为这一出“不按常规出牌”戏，让很多完全不关注京剧的人，开始产生了对这门古老艺术的兴趣。

总要有人往前走一步，无论是对是错。王梦婷愿意自己成为那个往前一步的人。

因为和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一起演出，王梦婷收获了不少“意外”的粉丝。她和比自己大十六岁的郭德纲并肩站在台上，那一刻，好像相声、京剧，一些传统的艺术表现形式，都贯通起来。这也是她，将创新融入传统的尝试。

越来越多年轻粉丝通过抖音平台知道了王梦婷，又因为她走进戏园，去看真正的京剧演出。

在过去，戏曲就是让人追逐和喜爱的时尚，戏曲演员就是流量明星。但因为时代的发展和传统文化之间的脱节，让戏曲明珠蒙尘，失去了往日光彩。王梦婷觉得"京剧、戏曲在抖音上复燃是必然的，它该到这个时候了，正好赶上新媒体平台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这是对京剧有很大帮助的一件事情。"

有时候演出结束，王梦婷卸下一脸妆容，除去行头，看上去跟同龄的漂亮的女孩子无异。没有人知道她今天演的是《大宅门》里的杨久红还是《惜·姣》里的阎惜娇。

但抖音里还有她唱段的余音绕梁，舞台下还有她对唱戏时漂亮身段念念不忘的戏迷，她心底里还有一股传承京剧文化的心气。

正因为王梦婷、吴琼、徐祥这样的戏曲人，传统戏曲文化才没有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加速衰亡。更年轻人一代在，更新的媒介在，戏曲也就依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