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年度词汇是什么？
《牛津词典》的回答是，“气候紧急状态（Climate Emergency）”，意思是“需要采取紧急行动以减少或停止气候变化，并避免可能造成的、不可逆转的、破坏环境后果的情况”。《牛津词典》在其公告中指出，2019年，“气候紧急状态”从一种“相对来说不为人所知”的词汇上升为“年度最突出、也是最受争议的词汇之一”，使用该词的人数比前一年增加了10796%。
而在新闻业，气候危机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记者该如何报道气候新闻？他们面临哪些困境？本期综合《哥伦比亚新闻评论》《卫报》等多家媒体的经验，复盘媒体今年的气候新闻报道之路。
“即刻报道气候新闻”
今年8月，超过170家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宣布加入“即刻报道气候新闻（Covering Climate Now）”项目（注：9月，加入项目的媒体机构总计达323家），覆盖的读者数量已达到数亿级。这个项目是由《哥伦比亚新闻评论》（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 CJR）同美国《国家》杂志联合发起的，旨在提高媒体对气候危机的关注度。
参与这个项目的媒体承诺，在2019年9月23日于纽约举行的联合国气候行动峰会之前，他们将持续进行为期一周的气候报道。在这次峰会上，世界各国政府将会提交计划书，以实现《巴黎协定》的目标——将全球气温上升幅度牢牢控制在2摄氏度以下。
“对气候报道的需求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CJR的编辑兼发行人Kyle Pope说，“我们感到自豪的是，来自美国和世界各地的媒体都加入了‘即刻报道气候新闻’项目，履行记者责任，报道这个极为重要的议题。”
参与“即刻报道气候新闻”项目的媒体覆盖范围非常广泛，不仅《卫报》是该项目的首席合作伙伴，CJR和《国家》还获得了来自全球的媒体支持，覆盖了各类媒体机构以及个人，包括通讯社、报刊杂志、学术期刊、网络媒体、广播电视与播客、学校与研究组织以及独立记者，如彭博社、法新社、盖帝图像这类通讯社与摄影机构，CBS新闻、西班牙《国家报》、《朝日新闻》等大型媒体，《自然》（Nature）、《科学》（Science）、《哈佛商业评论》等权威学术期刊，以及《名利场》、《赫芬顿邮报》、BuzzFeed等知名媒体，不少本地新闻媒体和非盈利网站也加入行列中来。
媒体在报道页面标注“Covering Climate Now”项目名
不过，该项目并不对媒体们在峰会当周发布气候报道的数量和报道方式做强制要求，唯一要求的是媒体们必须尽最大努力，尽可能产出高质量的报道，以此向公众传达气候报道的重要意义。
以上这些，并不是媒体工作者们杞人忧天。今年11月，来自153个国家的11000名科研工作者，在《生物科学》（BioScience）杂志上发表报告，警告人类如果再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气候变化将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
媒体面临哪些问题？
但在新闻业，关于气候问题的报道仍然面临着诸多挑战。CJR毫不留情地指出，忽视这场迫在眉睫的灾难，就是新闻业最大的失责。尤其是在美国，媒体们的气候报道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太技术，要么太压抑，以至于这类议题总是被边缘化。
而在此次的气候新闻报道项目中，CJR也总结出不少媒体在做相关报道时容易出现的问题。
报道经验不足
在CJR与世界上最大的新闻机构之一进行深度对话时，他们了解到，虽然这类大媒体有资源支持、有热忱报道，但他们并不知道气候报道该从哪里下手——该如何寻找选题线索？谁能作为消息源？
对媒体来说，他们需要激励人们行动起来，但又不能过度输出恐惧麻痹读者。心理学家已经证实，虽然适当的恐惧可以刺激用户，但恐惧也能导致其他后果，比如使人丧失行动的本能。
报道意图不明确
虽然气候议题有大量的科学研究支持，但许多记者和媒体高管将气候问题视作政治议题，他们担心，报道这类问题将会被读者视作激进主义。
CJR认为，新闻业一直以来的宗旨是纠正谬误、监督权力、辟除谣言、为公众提供帮助、解决困境。因此，CJR希望“即刻报道气候新闻”不仅能给记者提供定心丸，还能激发他们对这个议题的关注，并积极参与进来。
同时，部分媒体似乎刻意强调了个人在气候问题上的责任，反而忽略了社会系统层面的责任。《纽约时报》在一两个月之内发表了六篇强调个人对气候重要影响的文章，认为气候变化的原因在于我们自己，和我们的饮食与出行习惯相关。CJR认为，这可能并不是《纽约时报》刻意为之，但确实偏袒了能源集团，也减轻了行业监管和系统层面的压力。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不可能否定气候问题的存在，所以能源集团基本上放弃了无意义的否认，转而使用更友好、更温和的否定形式。这是一场新的气候战争，我们需要意识到这场战争正在被发动，且和上一次的战争——对气候问题的完全否定——一样危险。甚至，对某些人来说，这种新说法还有一定的合理性，而这一点使它更加有害。
另外，尽管很多记者没有接受过自然科学方面的训练，但他们常常能吸收科学知识，并以公众易理解的方式输出科学的报道。在气候报道的问题上，有些问题并不单是记者的错，更多地与媒体管理层和编辑人员相关。媒体所推崇的商业模式喜欢哗众取宠、夸大其词，如此导向的新闻报道，忽略了关键的科学框架和细微差别。因而，公众看到的可能是带有偏见的文章。
合作不是媒体基因？
在组织内部和不同的组织之间，合作都是必不可少的。关于合作，组织必须克服一些障碍：
“非我发明综合征”（Not Invented Here, NIH）是科技行业中的一个概念，会让人排斥使用别人的开发成果，偏好自己另起炉灶。在新闻业，这个概念同样适用于各种想法和项目。在新闻业的合作中，合作提案既要有目的、有结构，但又要给合作伙伴们留出足够多自由发挥的空间，这会是合作伙伴最欣赏的部分之一。
然而，互惠合作往往不是媒体的基因。媒体的企业文化通常反映了高层管理者的价值观和个性，如果领导人采取“独狼”的方式来生产新闻，把其他媒体看做竞争对手，很可能会阻碍媒体之间的合作。一些媒体往往乐于向其他媒体寻求帮助和支持，尤其是在突发事件发生时，但却很少以同样的方式给予合作媒体以回应。
在这次气候报道的合作中，CJR强调，媒体不仅需要从思维方式上建立互惠意识，也需要建立起可操作的基础设施和共享系统，让媒体工作者们可以越过官僚式的审批程序，相互帮助，相互合作。
气候新闻报道优秀案例
CJR还表示，在这个气候报道项目中，他们也克服了不少困难。媒体们尝试着深化、扩大气候报道范围，这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媒体合作，其成果对我们这个时代都有重要影响。
气象学家、气候记者Eric Holthaus呼吁媒体“发出不同的声音，讲述美好未来的故事”，CJR主编Kyle Pope则与管理大师Jill Geisler讨论了媒体合作报道气候新闻的障碍。
PBS News Hour是第一个打破僵局的媒体，他们采访了为保护气候而在学校发起罢课运动的瑞典少女Greta Thunberg。《朝日新闻》作为最早加入“即刻报道气候新闻”项目的媒体之一，发表了一篇英文报道，讨论干旱和其他气候变化如何影响东南亚水稻产量。《卫报》则发表了一系列特稿，从被特朗普压制的气候科学家的故事，讲到气候变化如何影响人们的身体健康。
以下是一些报道案例：
新颖的报道形式
这次气候报道项目中，涌现出不少新颖的报道形式。比如《自然》（Nature）杂志就以“气候变化的残酷事实”为题，发表了一篇数据新闻报道，认为世界各国在限制温室气体排放的问题上收效甚微。
《自然》以动态图表的形式，记录了世界各国的能源使用、二氧化碳污染等问题。即便是各国都承诺要大幅度减少温室气体排放，2018年的全球碳排放量仍然上升了2.1%。
20世纪以来各国二氧化碳排放量增长情况
《自然》还指出，中国是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国，并且排放量还在持续增长，但有望在2030年后减少排放，与在巴黎协定的承诺保持一致。
中国20世纪以来的碳排放情况
《自然》还强调，尽管目前中国的总排放量比较高，但从整个历史时期来看，中国的碳排放量只占到了13%，美国却占到了25%。另外，人均碳排放量最高的国家也是美国，其次是沙特阿拉伯。
各国碳排放人均和总量占比情况
不止是数据新闻，记者们一直在探索多种多样的气候报道形式。比如今年7月，《洛杉矶时报》的记者Rosanna Xia联合《纽约时报》的技术和商业编辑，推出了一个名为“海洋游戏”（The Ocean Game）的交互性新闻游戏。
“海洋游戏”设置的情境是，加利福利亚州的一个沿海小镇正面临着因海平面上升而被海水淹没的危险。读者有八次机会来拯救这个小镇，他们要把有限的预算分配到一系列解决方案上，比如建造岩壁、用沙子扩展海滩，或者购买房屋、将居民迁往内陆地区。
加州沿岸地区
“海洋游戏”并不是第一个关注气候变化的新闻互动游戏。过去20年间，许多NGO和媒体都创建过这类游戏，比如“无油世界”，就要求用户应对可能出现的石油短缺问题，设计方案并解决危机。《纽约时报》还推出过问答小游戏，比如“猜猜一万年后的美国是什么样子”，也有“你能限制世界碳排放量吗？”这样的在线游戏，要求用户在游戏中降低世界各国的碳排放量，将其控制在“安全范围”之内。
多元的内容视角
而在内容方面，本次“即刻报道气候新闻”项目也有不少独特的视角。
更加关注青年行动者的声音
在9月份的联合国气候行动峰会期间，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们齐聚纽约，要求世界各国领导人采取行动应对气候危机。例如，瑞士著名的气候问题少年活动家Greta Thunberg便在峰会上发表演说，控诉大人们在生态问题上辜负了年轻一代。
Greta Thunberg
显然，媒体在此次的气候新闻报道项目中，也格外看重青年人的声音。据Vox新闻报道，大约有30万名少年和成年人参加了在纽约市举行的抗议，Vox还专门采访了这些年轻人，询问他们为气候问题发声的动机。
“我今天站在这里，是因为亚马逊森林失火、冰川融化……还有什么，你还需要其他多少理由？”西东大学外交和国际关系专业研究生Mojica回答Vox：“我以前从没参加过环境问题的抗议，我一直在等待纽约有一场大规模的抗议……我认为国会在环境政策方面做得远远不够，希望下一任总统能弥补特朗普所造成的伤害。”
联合国秘书处也积极将年轻人的声音纳入本次峰会。联合国青年问题特使Jayathma Wickramanayake说，“我们已经看到了数百万年轻人要求采取紧急行动的势头，真正发出了‘SOS紧急求救信号’，呼吁领导人们采取行动。”
更加关注弱势群体
另一方面，在本次项目中，曾经被忽略的弱势群体也得到了关注。Bustle专门开辟出一个专栏，讨论那些“被忽视的议题”，比如农村妇女的境遇。
据联合国数据显示，因气候变化而流离失所的人群中有80%是女性。Bustle采访了佛罗里达州的农村妇女，这里处于气候变化危机的最前线，仅在过去一年中，就面临着洪灾、干旱、森林大火和飓风等多种灾难。
佛罗里达州气象灾难过后的情形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目前美国女性农民数量达到历史新高，她们与土地有着深厚的联系，并在应对气候变化上发挥着重要作用，但她们的声音却常常被排除在公众讨论之外——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中的女性没有一位来自农村地区，国家级媒体上很难看到由农村妇女撰写的关于气候变化的文章。记者也不经常去农村，即便是在做农村报道时，也只会简单地从外界的视角来报道，很容易被曲解、被刻板印象所左右。
在媒体的报道中，农村妇女一般都被描绘成是落后的、无知的，这样的刻板印象使她们的声音更难被听到。Bustle呼吁，媒体需要真正了解农村女性，消除根深蒂固的偏见，有效利用她们对农业、气候变化等问题的了解，将她们的声音纳入主流话语中。
另一个在气候危机中被忽略的群体是残疾人。根据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DC）的数据，每四个美国成年人中就有一位残疾人，总数达到了6100万。气候变化引起的高温，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个巨大的挑战。
威斯康星州1980-2055年的高温天气变化及预测
对于一些残疾人来说，高温天气会直接影响他们的健康。比如患有脊髓损伤的病人无法出汗，高温天气中身体无法疏解过热问题。另外一方面，气候危机及其导致的自然灾害，比如洪水，也威胁着建筑的稳定性，以及支持残疾人独立生存的无障碍建筑环境。
《耶鲁气候通讯》为此专门做了一期报道，俄勒冈州立大学的副教授Jenna Tilt对记者说，“低收入和弱势群体的住房条件通常是最差的。”这些人群所能负担的住房，通常不具备应对极端气候的设施。因此政府部门正在投入更多的资源，用于相关的基础设施建设，提高应对灾难的能力。
更加关注日常生活
这一次媒体对气候新闻的报道，也更加看重其对个人生活的影响。
据彭博社报道，全球变暖使得美国老年人的生活压力更大。投资银行Natixis的退休策略执行副总裁Ed Farrington补充道，“恶劣的天气迫使退休人员搬迁，即便是暂时的，也会对靠微薄的固定收入生活的人造成很大影响。”
另一方面，医疗保险是美国退休人员最大的开支之一，而自然资源保护协会和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共同完成的一项新研究发现，2012年美国境内发生的十大气候灾难（比如森林野火、极端高温天气和桑迪飓风），导致退休人员的医疗支出大大提高，相关费用超过100亿美元。
森林野火资料图片
不仅是退休人员，对于儿童、孕妇、病人而言，气候危机也影响了他们的健康，他们最容易受到极端天气和高温的影响。
例如，温度升高后，植物产生花粉的时间更长，花粉过敏患者不得不忍受更久的痛苦，而二氧化碳也会让过敏反应更加严重。另外，高温、雾霾和化石燃料产生的污染微粒，也和新生儿早产、低出生体重甚至是死亡有很大关系。另外，高温也会引起人体电解质失衡，甚至与肾结石和肾衰竭有关，还有可能引起皮肤病、消化系统疾病和传染病。
英国夏季高温天气中在户外冲凉的居民
儿科医生Aaron Bernstein还对《卫报》记者说，有证据表明极端天气也对一些关键的医疗行为产生了影响，比如静脉注射液体，这让他们不能再像以往一样治疗病人。
另外，还有证据表明，极端天气造成越来越多的电力中断事故，对医疗服务造成了巨大的影响。《美国医学会杂志》的一项研究发现，飓风灾害干扰肺癌患者的化疗后，患者的存活率降低。
不仅如此，飓风摧毁了一些社区，也摧毁了社区医院的医疗记录。 回过头来复盘这次气候新闻项目，我们的确看到了一些积极的好消息：数百家新闻机构将注意力集中到气候危机上时，公众对话也会变得更好，意味着这场讨论更聚焦，更有信息量，也更紧迫。
在9月份联合国气候行动峰会的一周之内，“立即报道气候新闻”项目至少发布了3640篇关于气候变化的报道，单是法新社一家通讯社，就向全世界各地的客户分发了1200篇文字报道、2000余张图片、391段视频和170张图表。社交媒体的影响也不可小觑，推特上相关话题的推文达到了6.9万条。
与此同时，也有许多过往被媒体忽视的气候危机显露出来。《费城询问报》（Philadelphia Inquirer）揭露了“气候变化的秘密灾难”，暴雨让城市的排水系统不堪重负，导致城市道路上的污水增加；《滚石》杂志揭露了农业公司是如何阻碍农民的气候保护行动的；《朝日新闻》报道称，破纪录的高温天气很可能会导致2020年东京奥运会赛事无法按计划举行。
尽管仍有许多工作要做，但气候新闻报道的转机似乎已经出现，长期以来弥漫在媒体中的沉寂已经被打破。你希望新闻机构做些什么，以更好地报道气候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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