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被影视剧“妖魔化”的记者们

愿他们不再被恶意误解,也不再被谣言中伤。

3月,一部《完美关系》引发了国内公关行业的“群愤”。

原因是,这部公关行业剧中充斥着大量脱离现实的剧情,比如训斥客户、个人英雄主义、“强行降智”等。公关行业普遍认为,这是对中国公关人的冒犯。

“悬浮”,一直是国产职业剧的通病。有评论说,国产剧最不敢碰的职业可能是记者,因为这个群体会用笔头把它“淹没”。

其实,记者行业一直见缝插针地“生活”在影视剧和人们的想象中。

很多人会把记者与“尖刻、狡诈、咄咄逼人”联系在一起,甚至分不清记者与“狗仔”的区别。一句“防火防盗防记者”,经常被挂在嘴边。

图像 2020-4-19,下午9图片来源:电影《河童之夏》

人们对于记者的以上印象,很多来自于影视作品。剧中的记者大多是强功能性角色,从而难以避免地走入编剧的有限认知中,被“脸谱化”或是“妖魔化”。

 "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南方周末》在1999年的新年献辞中的这句话,成了无数媒体人的从业箴言。

20年过去了,虽然违背新闻道德的案例屡有发生,但大部分记者仍是黑暗中那个点着火把的人。

他们在疫情中带回珍贵的一手报道,在困难中推动了冤案的重审昭雪,为普通人发出一声声有力的呐喊。大多数记者每天为之拼搏的事,却很少被影视剧记录。

他们把镜头和笔尖对准所有人,但唯独没有自己,影视剧或许是公众认识他们的唯一渠道。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应该被影视作品误解,被整个社会误解。

记者≠“照相机+围追堵截”

“有事就上,人人喊打"的记者形象,是国产影视剧中的“标配”。

《完美关系》中,一位外卖员被富二代撞成了植物人。第二天,一堆记者举着照相机和录音笔,去医院围堵外卖员的儿子,咄咄逼人地询问所谓“真相”。

气愤的儿子怒斥记者对患者不关怀、不尊重,还差点要打人。通晓媒体业务的公关公司合伙人斯黛拉出面,才把这些如牛虻般的记者摆平。

图像 2020-4-19,下午9图片来源:好看视频

这样的记者角色成了很多剧情的过场。他们当中,有的会拿着话筒,对新闻当事人进行疯狂盘问;有的会站在新闻发生地,举着话筒进行新闻播报;还有的会拿着相机,对着新闻当事人一顿暴拍。

共同点是,他们都有照相机、话筒等采访设备,都会对新闻进行围追堵截。这两点也是公众辨认记者最明显的标签。

不过,“照相机+实地围堵"真的不是记者的常用工作方式。

《华语影视作品中记者角色形象的塑造》一文(以下简称“记者形象塑造”),曾对33 部华语影视剧中的 44 个记者角色进行了分析。

结果显示,照相机成为记者最常携带的工具(28 次),其余依次是纸和笔(5 次)、摄像机(3 次)、录 音机(3 次)、话筒(2 次)。

采访成为记者工作细节最重要的表现 (30 次),然后是拍照(27 次)、写稿(10 次)、偷拍 (9 次)、暗访(8 次)、录音(3 次)。 

图像 2020-4-19,下午9图片来源:豆瓣电影

在《完美关系》记者医院围堵的场景中,六位记者中有四个人举着照相机,360度围着当事人拍照,只有两位记者举着录音笔。

且不说对着一个人后脑勺连拍二十张的意义何在,实际上,采访才是获取新闻信息的主要方式。这种光拍照不采访的摄影记者,在一家媒体中人数极少。即使是在电视台,基本的搭配方式也是“一名文字记者+一名摄像记者”。

在这个比拼时效性的时代,遇到以人为核心的突发事件,去当事人住址粗暴地围追堵截不但效率极低,而且还会有公共场所采访受限的风险。

正常情况下,记者会先通过线上渠道与当事人联系,取得当事人同意后再进行实地采访。

《2016年中国记者职业生存状态与工作习惯调查报告》(以下简称“2016记者调查报告”)显示,线上渠道是记者获取信息的主要方式,近半数记者会使用社交媒体进行选题线索的信息搜寻与挖掘,其中使用微信、QQ等即时通讯工具的记者居多。

然而,编剧还是喜欢用外在表现去刻画记者职业特征,让他们成为“脸谱化”的剧情推动器。

图像 2020-4-19,下午9图片来源:豆瓣电影

编剧荷小姐认为,如果记者在剧中只是一个道具人物,用来侧面反映主人公尴尬境地的,那么就只会安排这种动作。这说明很多剧作者的思维僵化,不愿意突破既定的创作模式和浅显认知。

同样,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会被报道。

电视剧《安家》中,有人把房产中介店长房似锦与母亲争吵的画面放到了网上。第二天,中介门店门口就围堵了一堆记者。《欢乐颂》中,安迪因对员工的工作要求太高导致其昏迷。第二天,一群记者就包围了公司,消息也已经见报。

图像 2020-4-19,下午9图片来源:好看视频

事实上,这种琐碎的家庭和公司内部纠纷,很少会成为新闻素材。

在新闻价值五要素中,重要性、显著性和趣味性是判断事件能否成为新闻的因素。即这件事是否与公众利益相关,新闻当事人是否在某一领域内举足轻重,以及事件本身是否新奇。

用一句老话说,“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

记者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报道与公众利益相关的事情上。不是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变成新闻素材。

《安家》中,房似锦这位房产中介店长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她的个人纠纷既没有影响公众利益,也没有涉及消费者权益,现实中一般不会有如此多的记者蜂拥而至。

《欢乐颂》中安迪的事件同理,如果一家报纸每天刊登的新闻,都是公司中层领导和下属的撕逼事件,那说明这家报纸离倒闭已经不远了。

记者≠侦探

《情深深雨蒙蒙》中的杜飞和何书桓,满足了很多人对记者的最初想象。

第一集中,《申报》记者何书桓和杜飞因为拍了几张秦五爷的照片,遭到秦五爷手下追赶。不过,多名保镖都不是二人的对手,反而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整场追逐戏,惊险程度直逼警匪片。

图像 2020-4-19,下午9何书桓(左)与杜飞(右) 图片来源:问剧网

虽然该剧不属于现实主义题材,但两人表现出的“拼命”记者形象却深入人心。

发现真相、传达真相的记者,与警察、侦探类似,都是容易出好故事的职业。很多编剧为了增加看点,会让记者强行参与到危险事件中,把他们“神化”成侦探或间谍。

《纸牌屋》中的女记者Zoe,为了得到政治情报,不惜与议员进行“权色交易”。

《华盛顿邮报》的PostTV曾公开吐槽,现实中政治记者只会成群结队追赶着政要“跑新闻”,根本没有“见缝插针”的机会。网络杂志Slate作者艾丽莎·罗森伯格也认为,这部电视剧“荒谬地侮辱了那些每天在华盛顿从事严肃政策和政治报道的女性”。

图像 2020-4-19,下午9《纸牌屋》女记者Zoe  图片来源:豆瓣电影

在《记者形象塑造》的样本中,记者参与的新闻事件涉及案件和重大黑幕达到 13 次,接近总数的 1/3, 77%的记者会在工作中遭遇人身安全或道德风险。

但现实生活中,能够亲身接触打黑除恶、调查暗访的记者人数极少,资质一般还需要严格审核。

 真实记者的一天,其实是有些枯燥、繁琐的。从找选题、报选题,到开会、采访、写稿/编片,他们会一直拿着手机,游走在电脑与采访地点之间。他们大多数并不是一身功夫,也没有时间进行权色交易,他们只是众多社畜中的一员。

然而,影视剧中的“神记者”,却会对观众进行潜移默化的暗示,久而久之,人们会认为记者就是影视剧中的样子。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的一项调查显示,69.5%的公众认为,记者职业的普遍形象是“危险性高”。

电视剧《独家披露》导演高希希在接受潇湘晨报采访时,直白承认剧里的记者形象有一些不符合现实。

“在真正的生活中,一篇新闻报道可能会有很多现实的因素,记者们也不可能这么有个性,舆论监督也存在一些过程,所以这个戏里还是会偏理想化一点。不过你不往理想化里走,戏剧结构会有些不对。”

图像 2020-4-19,下午9《独家披露》剧照  图片来源:豆瓣电影

荷小姐认为,记者形象之所以在影视剧中失实,是因为编剧接触的大多是带有主观加工色彩的二次材料,二手材料真实性不能保证。

她个人对于记者本身的印象就差别很大,“主流媒体的记者比较端庄严肃;文化板块的记者比较渊博,有文人气质;但是很多自媒体营销号的记者,就比较势利,报道时会有失偏颇。”

受困于交稿时间,大部分编剧没有时间进行实地调研,只能从网络资料中抓取最戏剧化的部分,填充到情节当中。

写记者角色之前,荷小姐专门跟着一位上海电视台的记者跑了很久。她发现,自己想象中的记者和现实还是有很大出入的。

 比如,记者并不是全能的,他们会所属不同的门类和地域,如社会、财经、科技等等,俗称“跑口”。他们一般很难突破门类和区域限制,做跨口线的报道。

“还有一点是,很多时候大众认为一些事件记者失声,其实他们是第一时间调查的,只不过后续的审核过程很繁琐。”

可惜的是,真实场景很少出现在影视剧中,记者的绯闻和传奇才是编剧的最爱。

记者≠“交际花”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中国青年报》的调查中,55.1%的公众对记者的印象是“收入高”。

这样的印象,或许来自于影视作品中那些“美女记者”。

《美女也愁嫁》中,杂志社头牌记者沈恬肤白貌美,年薪50万,经常游走在商贾名流之中,有众多的追求者;《北京爱情故事》中的杂志编辑杨紫曦一身名牌,经常出入各大高消费娱乐场所;《钢铁侠》中的美女记者莱丝莉·比伯,还因采访与富豪托尼·斯塔克发生了一夜情。

图像 2020-4-19,下午9《美女也愁嫁》中的女记者沈恬  图片来源:豆瓣电影

这些女记者无一不是“白富美”“交际花”的形象,她们靓丽干练、一身名牌,有很多时间出入高档场所,与政商界有着丰富的情感经历。

在《记者形象塑造》的调查中,影视剧中记者的总体形象为年轻、单身、女记者多于男记者。72%的女记者被描述为漂亮,还有4名男记者被描述为帅气。

扎心的是,记者绝非是高收入群体。

《2016记者调查报告》披露了这一残酷的事实:80.6%的职业记者月均收入在1万元以下,58.8%的一线新闻记者表示“收入待遇”因素将会是其离开目前岗位的最主要原因。绝大多数记者的收入,并没有随着从业时间与年龄的增长而有显著提升。

曾经有段子调侃:

财经记者每月拿着8000块,和一帮一月拿数十万块的公司老总们高屋建瓴地谈产业规划;

时尚记者每月拿着7000块,流着哈喇子说着年薪百万以上的人怎么吃穿玩乐;

时政记者每月拿着6000块,两眼放光地写“中国向何处去”之类的文章;

调查记者每月拿着5000块,全国各地要追查真相,常常被赶出门,偶尔被追打。

这样的窘境不单单发生在记者身上。2014年起,传统广告市场规模首次出现负增长,《东方早报》《北京晨报》《京华时报》《法制晚报》停刊,张泉灵、郎永淳等大量媒体人离职,媒体的经营压力是压倒记者的最后一根稻草。

图像 2020-4-19,下午9张泉灵  图片来源:中国网

4月10日,界面旗下正午故事创始人之一郭玉洁发长文称,正午团队被裁撤是由于疫情影响,经济下行,而它们又是很难带来收益的非核心部门。她说,这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则,何其残酷而鸡贼,赤裸裸的资本规则,不是界面一家的问题,而欺负老实人,也是举世皆然。

还坚持在媒体岗位上的记者,也根本没有时间逛街泡吧,乱搞男女关系。《2016记者调查报告》显示,接近一半的媒体从业人员表示自己经常熬夜加班,每天的睡眠时间少于 6 个小时,很多记者的身体状况都处于“亚健康”状态。

图像 2020-4-19,下午9图片来源:新华视点

2019年年末,小编曾发布一项面向300名科技、财经、文娱等不同领域的媒体工作者的投票,在投票中,外卖、奶茶、打车软件是最受他们欢迎的手机App。

利用这些软件,媒体从业者能更好地省出时间用于采写上,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完成自己的KPI,不至于被扣掉仅能糊口的工资。

记者和很多职业一样,是很普通的一群人。只不过他们的工具,是一双脚、一支笔、一台电脑和一架相机,他们代公众去记录,为公众去还原。他们虽然不如影视剧中那样神通广大,光鲜亮丽,但他们的心中始终有一份沉甸甸的使命。

那么,也希望所有的影视从业者心怀仁慈,在镜头下更加朴实、真实地记录这批人。愿他们不再被恶意误解,也不再被谣言中伤。

(文中荷小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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